警察告訴我,他們想過送這些孩子回學校,但學校沒有能力管他們,更不愿意他們“把別的孩子帶壞”。
他們流浪到城市,從撿垃圾的地方,從火車站……聚集起來,他們租了一間房子,住在一起,很快就可以像滾雪球一樣多起來。干脆不要床 ,偷了幾張席夢思墊子,橫七豎八在上面排著睡。生活的東西都是偷來的,那種偷簡直是狂歡式的,在那個城市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制造了兩百多起盜竊案。十歲的那個,負責翻墻進去打開門,他們把床 上的大被單扯下來,把家電裹起來,拿根棍子大搖大擺抬著出門,然后打車離開。
他們每個人有十幾個手機,大家最恨的那個男孩說:“用來砸核桃?!?/p>
“我們是小偷中的小偷。”他很得意。
白天他們在家里看武打和破案片,“學功夫”,說整個城市里最安全的就是他們住的這個小區(qū):“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他們把偷當娛樂,剛偷過的人家,一天后再去偷一次,第三天,再去偷一次。
一個得不到愛、得不到教育的人,對這個社會不可能有責任感。
案子破了,他們被抓住了,但是都不到服刑年紀,全放了。
那個喝酒的父親答應我去見見孩子,見到后倒沒動手打,而是打量了一下兒子——離他上次見,過了幾年了。他好像突然知道兒子是半個成人 了,上下打量一會兒,忽然把兒子攬到一邊,避開我,摟著兒子肩膀說了幾句,又打了一個電話,他們父子很滿意地對視笑一下,轉身對我說:“記者,走啦,去辦點事兒。”
那笑容讓我心里一沉。
領頭的那個孩子,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家,他是撿來的,養(yǎng)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也就不再管他去哪兒了。
“能不能找點他小時候的東西我們看一下?”我問他的養(yǎng)母。
“都扔了?!彼f得很輕松。
我聽著這句話,一下子理解了“拋棄”這個詞。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只是一個記者,采訪結束就要離開。
那個父親雙亡的十歲孩子,最后一次偷竊,他分了一千多塊,回來后都給了小時候養(yǎng)過他的老人。采訪完我們留了些錢給村里人照顧他,走了幾步,我回身把這孩子叫到門后,給了他一百塊錢。
“你知道阿姨為什么給你錢?”我輕聲問。
“知道。”他低著頭,“因為我可憐?!?/p>
“不是,這是你勞動所得,你今天幫我們拿了很多次帶子,很辛苦,所以這是你自己掙的。我要謝謝你?!?/p>
他抬起頭,羞澀地笑了一下。
他們租過的那個房子,收拾得還算干凈。和所有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樣,墻上貼著明星的照片,窗臺上放著整整齊齊的十幾個牙缸,他們每天早上排好隊去刷牙……他們把這個房子叫“家”。
二〇一一年,我遇到一位律師,她告訴我采訪過的女犯的消息,安華在各方幫助下,已經減刑出獄,再嫁了人。小豆在監(jiān)獄里精神失常。
二〇一〇年,中國法學會再次公布了《家庭暴力防治法(專家建議稿)》,建議建立家庭暴力庇護場所、向家庭暴力受害人簽發(fā)保護令,這只是一個建議稿,至今仍只是全國人大法工委的預備立法項目。
在“兩會”上,我曾去找過關心此事的代表委員,擔任警察職務的男代表說,現(xiàn)在刑法里已經有人身傷害的定罪了,“如果男性對女性造成人 身傷害,那就按現(xiàn)有的法條來判,為什么要為了家庭暴力再去立法?”
一位女性代表說:“家庭的事情,不可能像一般的人身傷害那樣處理?!?/p>
現(xiàn)場有些爭起來了:“你們這么說,只因為你們也是女人。”
“不是女人才關心女人,是人應該關心人?!边@位女代表說。
李陽最終沒有去做心理治療,也沒有回去陪伴家人,他的時間用來接受各種媒體的采訪,準備成為“反家暴大使”。
兩個月后,Kim申請與他離婚。
他曾經對Kim解釋說:“這是中國的文化。”
Kim說:“這不是中國的文化,人是一樣的。我覺得中國人,美國人,所有人,我們的相似之處遠多過不同,我們都愛我們的孩子,我們都需要快樂的家庭,我們都希望更好的生活。如果他的夢想真的是讓中國更好、更國際化,我希望他能從自己做起?!?/p>
去采訪Kim前,我做完采訪提綱,合上筆記本,按習慣想一想,如果我是她,交 談時還需要注意什么。
奇怪的是,那一小會兒閉上眼的沉浸里,我想起的卻是自己早已經忘了的事,中學時有天中午上學路上,那個小混混喝了酒,從身后把我撲倒了,磕在街邊的路沿上,我爬不起來,被一個爛醉的人壓著,是死一樣的分量。旁邊的人嬉笑著把他拉扯起來,我起來邊哭邊走,都沒有去拍牛仔服上的土。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最難受的不是頭上和胳膊上的擦傷,也不是憤怒和委屈,是自憎的感覺——厄運中的人多有一種對自己的怨憎,任務是自我的某種殘破才招致了某種命運。
我?guī)Я艘皇ńoKim。
她接過報紙包皮的百合花,有點意外,找了一會兒才找出一只瓶子插上,又拿出幾個大本子給我看,里面是一家人的合影,李陽與她合作錄的英語磁帶,寫的工作便條,還有一頁,夾著某年結婚紀念日她提醒李陽買的玫瑰花——雖然是秘書買來送到的——花朵是完整的,每片葉子都用塑料膜小心地壓平保存著,旁邊是一家人的合影?!拔乙浀?,我當時為什么要這個男人?!?/p>
這些早就干枯失血的花瓣給我一個刺激,人是一樣的,對幸福的愿望一樣,對自身完整的需要一樣,只是她生在這兒,這么活著,我來到那兒,那么活著,都是偶然。
萬物流變,千百萬年,誰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的秩序當中,采訪是什么?采訪是生命間的往來,認識自己越深,認識他人越深,反之亦然。做完女子監(jiān)獄那期節(jié)目的年底,評論部讓每人寫一句話印在內部刊物上,代表這一年里自己對工作的認識。我沒思量,有一句話浮上心頭,以前我會顧忌別人怎么看,會不會太文藝腔,但這次我徑直寫了下來:“他人經受的,我必經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