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姐倆是不是枉擔了多年虛名,問我爸,他哼哼哈哈不理我這辯解,有天終于恍然大悟:“搞不好真是氟中毒,這幾年趙康鎮(zhèn)的氟骨病患者多起來了,牙都是黃的,骨頭都是軟的,腿沒法走……”
我上網(wǎng)查水利局資料,發(fā)現(xiàn)襄汾是重氟區(qū)——有二十四萬人喝的水都超標,全縣的氟中毒區(qū)只分布在“汾河兩岸”,在術(shù)語里,這叫“地帶性分布”,也就是說,用受工業(yè)污染的河水灌溉,加上農(nóng)藥化肥濫用,造成土壤中的氟向地下水滲透。
河邊的洗煤廠是外地人開的,掙幾年錢走了,附近村長帶著幾位農(nóng)民專門到北京來找過我,問能不能再找些項目,被焦油污染的地沒辦法復墾了,每煉一噸土焦,幾百公斤污染物,連著矸石、巖石、泥土,露天在河邊堆著,白天冒煙,晚上藍火躥動,都是硫化氫。我們二〇〇六年見過五層樓高的堆積,有人走路累了在邊上休息,睡過去,死了。
現(xiàn)在這些焦廠已經(jīng)被取締,老頭兒說:“但今后幾百年里,每次降雨后,土壤中致癌物都會向地下潛水溶入一些?!?/p>
我聽得眼皮直跳。
我一九九三年考大學離開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時火車到湖南,清晨靠窗的簾子一拉,我都驚住了,一個小湖,里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這個感覺。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就在這年,中國放開除電煤以外的煤炭價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學,與父親一起做生意,當時一噸煤十七塊錢,此后十年,漲到一千多塊錢一噸。煤焦自此大發(fā)展,在山西占到GDP的百分之七十,成為最重要支柱產(chǎn)業(yè)。
二〇〇三年春節(jié)我從臨汾車站打車回家,冬天大早上,能見度不到五米。滿街的人戴著白口罩,鼻孔的地方兩個黑點。車上沒霧燈,后視鏡也撞得只剩一半。瘦精精的司機直著脖子伸到窗外邊看邊開,開了一會兒打電話叫了個人來,“你來開,我今天沒戴眼鏡?!?/p>
我以為是下霧。
他說,嗐,這幾天天天這樣。
我查資料,這霧里頭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和懸浮的顆粒物。臨汾是盆地,在太行山和呂梁山之間,是個S形,出口在西南方向,十分封閉,冬季盛行西北風,污染物無法擴散,全窩在里頭了。
回到家,嗓子里像有個小毛刷輕輕掃,我爸拿兩片消炎藥給我,說也沒啥用,離了這環(huán)境才行。他跟我媽都是慢性鼻炎,我媽打起噴嚏驚天動地,原先還讓我爸給她配藥,后來也隨便了:“你沒看襄汾這幾年,新兵都驗不上么,全是鼻炎、支氣管炎。”
我爸是中醫(yī),他退了休,病人全找到家里來,弄了一個中藥柜子,我跟我妹的童子功還在,拿個小銅秤給他抓藥,我看藥方是黃芪、人參、五味子……
“都是補藥???”我看那人病挺重的樣子。
我爸跟我說:“這些病是治不好了,只能養(yǎng)一養(yǎng)?!毖a了句:“十個,十個死?!?/p>
我吃一驚,說什么病啊?
“肺癌、肝癌、胃癌……都是大醫(yī)院沒法治了,來這兒找點希望的?!?/p>
他說了幾個村子名,病人多集中在那里,離河近,離廠近,他問了一下,都是農(nóng)民,直接抽河里水澆地吃糧,“這幾年,特別多”。
我問我爸:“不能去找找工廠?”
“找誰呢?河和空氣都是流的,誰也不認。”
二〇〇六年采訪孝義的市長,他白皙的四方臉,西裝筆挺,不論什么問題,總能說到市里的整頓措施。我問:“這個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xiàn)在回頭來看的話,這個代價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說:“這個代價是慘痛的。”
我問:“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說:“這個代價是慘痛的?!?/p>
我再問:“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端起杯子喝口水,看著我:“政府對于焦化,始終是冷靜的。我們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這股勁我們給壓住了?!?/p>
“壓住了?”我問,“壓住了還會有這么三十多個違規(guī)項目上來嗎?”
“因為當時有個投資的狂熱,他們都想做這個事,市場形勢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態(tài)度是堅決的?!?/p>
“如果你們態(tài)度堅決的話,那么這些違規(guī)項目就應(yīng)該一個都不能上馬才對呀?”
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兒。
我們對著看,看了很久。
晚上我跟老郝在賓館,正準備休息。
有人敲門,是廠子老總的大兒子。手里拎一個布袋子,又沉又胖,帶子繞了兩圈纏在手上??次乙谎郏f:“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我說“你們談,你們談”,進了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把門關(guān)上。等我洗完澡出來,這哥們走了。
老郝靠床 上沖著我笑。
我只好說:“我們山西人太實在了,真不把主持人當回事兒啊,就奔著導演去?!?/p>
我倆躺在床 上猜了好久,一個布袋子里到底能裝進去多少錢。
節(jié)目沒播成。
無以解憂,我們幾人約著去旅行,每到一地,我都對老郝和老范說,我老有強烈的童年感覺。老郝指著那些亂石中上千年的巨榕,或是落英繽紛的荷塘,笑我:“你們山西能有這個么?”我剛開口“我們在舊石器時代……”她們都笑得稀爛。唉,說不下去了。
汾河邊的丁村人文化遺址,從我家騎車十幾分鐘就到。館里有文字標明:“十萬年前,古人類在這里生存,汾河兩岸是連綿不斷的山岡、砂地和禾草草原。當時的河湖沼澤里長滿了香蒲、黑三棱、澤瀉……水邊草甸上有蒿、藜、野菊,東山坡上是落葉闊葉樹木,櫟樹、樺木、椿樹、木樨、鵝耳櫪……”石炭紀時這些繁茂的植被,千百萬年來的枝葉和根莖堆積成極厚的黑色腐殖質(zhì),地殼變動埋入地下,才有了煤。
小時候,人家在汾河挖沙蓋房,一挖濕河沙就有人來我家送龍骨,是一味中藥,我爸說是沙里挖出的恐龍化石,用來止血。拿小鐵錘在生鐵缽砸開,一小段一小段豎紋的細條骨頭,里面全是蜂窩樣的小眼,吸濕力很強,干完活我們姐倆常把一根雪白的骨頭粘在嘴唇上,晃蕩著跑來跑去。
后來我查過,龍骨不是恐龍骨頭,是象、犀牛、三趾馬的骨頭化石,丁村人最早在河灘上制作石器時,狩獵采集為生,獵的就是大象和犀牛。離我家十幾里的陶寺遺址掘出的“鼉鼓”,腔內(nèi)有數(shù)根汾河鱷的皮下骨板。四千年前,汾河里還有鱷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