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人類先民最早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地之一,那時已有收禾穗的石刀,脫殼去皮的石磨棒,由部落而入城市,文明興起。考古學(xué)家蘇秉琦教授說過:“大致在四千五百年前,最先進的歷史舞臺轉(zhuǎn)移到晉南。在晉南興起了陶寺文化。它相當(dāng)于古史上的堯舜時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現(xiàn)的最早的‘中國’,奠定了華夏的根基?!?/p>
旅行時高明度的陽光、綠蔭、濃重的色彩、動物的啼叫,給我的童年之感,也許是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躺在那里感覺到的東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遠古記憶。
幼年,我們無甚可玩,土就是玩具,尤其喜歡下雨,溝渠漫潰,雨停后一片泥涂。這些泥涂被大太陽曬得結(jié)了干板,變得極為平滑。我們拿著小刀就去撬起幾塊來,手感滑膩,拿在手里削,沒人教,也沒圖樣可參考,我最擅長的也就是削出一把土槍,握在手里比劃。我妹更小,連這個都不會,只能拿一個裝萬金油的圓盒子,找點稀泥巴,等干了磕出來,晾在灘上,圓圓一小粒排起來,就算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了。
我們不懂大人的煩愁。
山西百分之八十都是丘陵,黃土是亞細亞內(nèi)陸吹來的戈壁砂石細末,一逢大雨,雨夾泥沖溝而下,曾經(jīng)把整個打麥場沖毀,十幾萬斤麥子全入汾河,連墳頭也成耕地,清明只能在麥子地或者桃樹壟上,大家跪一排燒紙。人越多越墾,越墾越窮,千百年來大概如此。周秦時還是清澈的“大河”,到東漢“河水重濁,號為一石水而六斗泥”。從此大河被稱為“黃河”,是命脈,也是心病。唐宋以后泥沙有增無減,堆積在下游河床 上,全靠堤防約束,形成懸河。伏秋大汛,三四千年間,下游決口泛濫一千五百九十三次。
而當(dāng)下,大汛甚至成為奢侈。一九四九年之后山西成為全國的能源基地,支援東部,支援首都,占到全國外調(diào)量的百分之八十。六十年里,總采煤一百二十億噸??梢匝b滿火車后一列接著一列在地球上繞三圈,老頭兒給我們的報告里寫:“每開采一噸煤平均破壞的地下水量為二點四八立方米……造成全省大面積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干枯,地面下陷,巖溶大泉流量明顯減少,缺水使七千一百一十公里河道斷流長度達百分之四十七?!?/p>
十年后再見,我做煤炭生意的那個朋友,把礦倒手賣給了別人,名片換成了北京一家手機動畫公司。我問為什么,他說“錢也掙夠了”。
我再問,他說:“這行現(xiàn)在名聲不好?!?/p>
再問,他說:“那礦只能挖五十年了?!?/p>
再問,他瞇眼一笑,伸了兩根指頭,“其實是二十年?!?/p>
煤炭的開采不會超過千米,挖穿之后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巖層、水層都會自然陷落,老頭兒說過,“山西現(xiàn)在采空區(qū)的面積占到七分之一了,到二二年,全省地方國有煤礦將有近三分之一的礦井資源枯竭閉坑,鄉(xiāng)鎮(zhèn)煤礦近一半礦井枯竭?!?/p>
站在我家門口往東看,遠遠能看到個塔影,唐代所建,山就叫塔兒山。山頂寶塔一直還在,這里是三縣交 界的地方,北側(cè)的崖被鏟成了六十度,高百米的陡崖上紫紅色砂巖剝離得厲害,一棵樹都沒有。到處是采礦塌陷的大坑,深可數(shù)丈。
有一天幾個人來我家閑聊,說塔兒山那里的事怪得很,突然一下有個村子塌了?!澳莻€誰,開著一個拖拉機,咔一下就掉下去了?!?/p>
他們吸一口氣,歪個頭“邪門”,磕一下煙,再聊別的事。
做節(jié)目時我到了采空區(qū)。
黑灰滿天的公路上,路全被超載的車軋爛,車陷在爛泥里走走停停。夜路上也是拉煤的大貨車,無首無尾,大都是紅巖牌,裝滿能有七十噸重。
我去的叫老窯頭村。九十年代當(dāng)?shù)赜芯湓?,“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婦”。現(xiàn)在村里煤礦由村主任承包皮,一個煤礦一年可以掙上千萬,每年上交 村里八萬。一千三百人的村莊,人均年收入不到六百元。人們過得比十年前還窮。
村委會主任競選,兩個候選人一夜 沒睡,雇人騎摩托車發(fā)單子。稀薄的粉紅色紙,格式都一樣,承諾當(dāng)選的幾件實事,最后一行是承諾給多少現(xiàn)金,這格空著,臨時用圓珠筆往上寫,挨家挨戶送,剛出生的小孩兒也算人頭。
全村人一夜 沒睡,門大開著,聽見摩托車響就高興,摩托車經(jīng)過不帶減速的,紙向門環(huán)上一插——這人出一千,那個人出一千五、兩千……兩千五……兩千七百五。天亮了。
但第二天唱票的時候,反而兩千五的那個贏了。他把現(xiàn)金搬去了,兩百多萬,放在一個大箱子里,擱在大戲臺子上。一打開,底下的人眼都亮了。頭上歪戴個軍綠雷鋒帽的大爺,眉開眼笑地指著戲臺對我說:“哎呀,那還說啥,那是錢么,是錢么。”
現(xiàn)場歡天喜地把錢都分了,鄉(xiāng)人大主席團 的主席坐在臺上看著,對我說:“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p>
“反正也不開村民代表大會,煤礦的事只是村長一個人做主,也不給分錢?!崩习傩照f,他們的選擇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可以理解,“選誰都行,我們就把這選票當(dāng)分紅?!?/p>
一戶能領(lǐng)兩千五百塊,連嬰兒也可以領(lǐng),年輕的小伙子都很興奮,買了嶄新的摩托車在土路上呼喝追趕。
只有一個矮個子老人,幾乎快要跪下來讓我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著我一路爬到山頂,看他家新蓋的房子。整面墻斜拉開大縫子,搖搖欲墜,用幾根木頭撐起來。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礦,水源已經(jīng)基本沒水了,他在檐底下擱只紅色塑料桶,接雨水。
村里人看他跳著腳向我哭叫幾乎瘋癲的樣子,都笑了。他們的房子在半山腰,暫時還沒事。原村長和書記都在河津買了房子,不住在這兒。
我們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頂。一人抱的大樹都枯死了,烏黑地倒在大裂縫上,樹杈子像手一樣往外扎著,不知道死多長時間了。我的家鄉(xiāng)是黃土高原,但這山頂上已經(jīng)沙化得很厲害,長滿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風(fēng)一吹,我能聽見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站臺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臺、床 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xí)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jīng)出現(xiàn)沉降,一角都斜了。為了讓這個小城市精神一點,有一年它和所有臨街的樓一起被刷了一層白漿,黑灰一撲,更顯殘破。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彼豢希依锼€有病人、吃慣的羊湯和油粉飯,一路上打招呼用不著說普通話的熟人。他說:“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老宅子打算全拆了賣了。院里滿庭荒草長到齊腰高,小孩子們在廢墟上跳進跳出,我幼年用來認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風(fēng)早被人變賣,插滿卷軸字畫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門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張著。拆不動的木頭椽子上的刻花被鑿走了。我小時候坐的青藍石鼓也不見了,是被人把柱子撬起來后挖走的,用磚再填上,磚頭胡 亂地齜在外頭。
房子屬于整個家族,家族也已經(jīng)分崩,這是各家商議的決定,我也沒有那個錢去買下來修復(fù)。二五年我在云岡石窟,離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晉煤外運干線一九國道。每天一萬六千輛運煤車從這路過,大都是超載,蓬布也拉不上,隨風(fēng)而下,幾個外國游人頭頂著塑料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臉上是烏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長此以往,砂巖所鑿的面目會被腐蝕剝落。
佛猶如此。
我把眼一閉,心一硬,如果現(xiàn)實是這樣,那就這樣,這些是沒辦法的事。只有一次,我奶奶去世幾年后,石榴樹被砍了,我不知道怎么了,電話里沖我爸又哭又喊,長大成人 后從沒那樣過。我爸后來找了一個新地方,又種了一棵石榴,過兩年來北京時提了一個布袋子給我,里面裝了幾個石榴,小小的紅,裂著口。
我看著心里難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著,在旅行的時候回憶童年。但我是從那兒長出來的,包皮括我爸在內(nèi),好多人還得在那里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頭走過。人是動物,人有感覺,表姐在短信里說:“再也沒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窩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見彩虹了?!?/p>
“再也”,這兩個字刺目。
我和老郝動身,二〇〇七年,再回山西。
我碰上一個官員,他說:“你是山西人,我知道?!?/p>
“臨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