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現(xiàn)在的社會發(fā)展了三十年之后對于動物的保護意識要比以前強了很多,聲音也大了很多?”
她眼淚收住了:“這個我也沒辦法說了?!?/p>
我說:“那您愿意把情緒沉淀一下,再梳理一下這個問題么?”活熊取膽這件事與二十年來法律、經(jīng)濟、野生動物保護政策的變化和千百年來中國人與動物的關系有關。這些都不是情緒能夠回答的,我多以“有沒有可能……”開頭來提問,也是因為我不確定自己一定是對的,不能輕易選擇立場,只想通過提問來了解“如果你采取了某個立場,將不可避免作出什么選擇,另一些人的選擇會是什么,按照經(jīng)驗將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
邱一直在強調(diào)絕不放棄活熊取膽,我問:“有沒有可能你們一旦上市了,國家產(chǎn)業(yè)政策現(xiàn)在正在變化,將來這個產(chǎn)業(yè)萎縮之后對股東、對你們也有風險?”
她猶豫了一下,松了口:“人工替代品如果能研發(fā),我們也可以研發(fā)?!?/p>
轉變看上去突兀,但在最初面對大量反對聲音時,晃動其實已經(jīng)開始,人往往出自防衛(wèi)才把立場踩得像水泥一樣硬實,如果不是質(zhì)問,只是疑問,猶豫一下,空氣進去,水進去,他兩個腳就不會粘固其中。思想的本質(zhì)是不安,一個人一旦左右搖擺,新的思想萌芽就出現(xiàn)了,自會剝離掉泥土露出來。
采訪不用來評判,只用來了解;不用來改造世界,只用來認識世界。記者的道德,是讓人“明白”。
應國務院新聞辦的邀請,我去跟政府官員座談。其中一位說到他為什么要封閉新聞,“因為不管我放不放開,他們(記者)都不會說我好?!钡紫氯硕键c頭。
到我發(fā)言,我說,說三個細節(jié)吧。一是有一年我在美國的時候,正好是CNN的主持人卡弗蒂用“暴徒和惡棍”描述中國人的“辱華事件”。我跟美國街頭遇到的黑人談這事,他說我們很討厭這個人,他也侮辱黑人,但他不代表CNN,也不代表白人,他只代表他自己。我又和美國國務院的官員談到美國的一些媒體報道中有明顯的挑釁與失衡處,他們灰頭土臉地說,“他們對我們也這樣”,但他們接受記者的職業(yè)角色,因為“這是憲法給他們的權利”。
第二個細節(jié)是,有一次雪災剛過,我去發(fā)改委采訪一位官員,當時網(wǎng)上批評發(fā)改委在雪災中有應急漏洞,我問他這個問題,他答完長出口氣,說:“總算有人問我這問題了?!币驗樗K于得到一個公開解釋的機會。如果一直封閉新聞,結果就是大家都會相信傳言,不會有人問你想回答的問題。
第三個細節(jié)是我在廣東采訪違法征地,剛坐下問第一個問題。這位市長就火了:“你居然敢問我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只不過是:“你們?yōu)槭裁匆`法批地呢?”
他站起來指著攝像機爆粗口。
我提醒他:“市長,正錄著呢?!薄澳憬o我關了!”他就要撲到機器上來了。
他怒氣沖沖:“我沒見過敢像你這樣提問的記者?!?/p>
“我也從來沒見過你這樣連問題都不敢間答的市長。”我當時也有點急了,笫一次直接跟我的采訪對象語言沖突。
我們第二天一早的飛機走,準備睡了,晚上十一點,他大概是酒醒了,臉如土色地在門口等著:“再采訪我一次吧。”同事們對視一眼,說“別理他了”
上午的采訪都已經(jīng)錄下來了,他是漫畫式的形象,快意恩仇,而且充滿戲劇性,觀眾愛看。但我們要的不是他的失態(tài),而是信息。陳威老王架機器,我洗了把臉,說“坐吧”。采訪了四十分鐘,他說違法征地的決策程序和地方財稅的壓力。采訪完出門時我對他說:“我可以不采訪您,這您知道。但我采訪了,是因為我尊重我的職業(yè),也請您以后尊重記者?!?/p>
說完這三個細節(jié),我說:“您認為媒體有偏見,是的,可能媒體會有偏見,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這樣,但糾正偏見的最好方式就是讓意見市場流通起來,讓意見與意見較量,用理性去喚起理性?!?/p>
一個數(shù)年未見的朋友碰面,說與幾個人在酒吧里同看我的節(jié)目,“原來覺得你挺斗士的,一看你現(xiàn)在都專訪官員了,都嘲笑你,我還替你辯解來著,說你也不容易。”
我說你聽內(nèi)容了么,他說沒有,我說哦。
他說:“你變了,從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p>
“你覺得這樣好么?”我問他。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覺得……對你好就好。”
我說節(jié)目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覺得這個官員說的信息,影響很多人生活,觀眾需要了解。他說:“哦那你就是……”他發(fā)出了咝咝的音,但還是把后面那個刺激的字收住了。
他說話就這個風格,我不以為怪:“不管報道誰,都是平等的吧?!薄澳阏嬗X得你跟人家是平等的?”他說。
“對我來說,攝影機紅燈亮的時候,任何人都只有一個身份:‘我的采訪對象’?!?/p>
他撲哧笑了,說:“太天真了?!?/p>
我也笑:“是,凡事信以為真?!?/p>
在采訪筆記本前頁,我抄了一段話,歌德讓他的弟子去參加一個貴族的聚會。年輕的弟子說“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歡他們”,歌德批評他:“你要成為一個寫作者,就要跟各種各樣的人保持接觸,這樣才可以去研究和了解他們的一切特點,而且不要向他們尋求同情與共鳴,這樣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 道……你必須投入廣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它?!?/p>
不管圍觀者對他的期待有多深,環(huán)境有多鼓噪,他說:“我沒有戰(zhàn)斗的情感,也不打算寫戰(zhàn)歌。”
那位朋友看到的節(jié)目中,我采訪的官員批評上級政府財政決策失誤,說了四十五分鐘,很坦率。
采訪完我問他:“您這個性怎么生存?”
他說:“官僚系統(tǒng)是一個復合系統(tǒng),只有一種人就玩不下去了?!薄澳悄憧渴裁粗毖圆恢M還能讓人接受?”
他說:“準確?!?/p>
我想起問過Ann如果你認為安娜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那什么是?
Ann說:“Doingtherightthingisthebestdefence?!薄獪蚀_是最好的防御。
無論如何自制,人的情緒是根除不了的,有時松,有時緊,永遠永遠。我讓老范編輯時把我表情過度的鏡頭掐掉,她不聽,有時還要強調(diào)出來,加點音樂,覺得記者有情緒才能帶動觀眾。我拿她沒辦法,只能自責:“你給我做一個牌子,采訪時我再不克制就舉牌子,上面寫兩個字:‘自重’。”沒辦法,方丈說得對,和尚和記者這兩個工種,都要求人“能持”,持不了,或者不想持,只能別干了他送我那本《金剛經(jīng)》里,有一句“念起即覺,覺即不隨”,人是不能清空自己的情緒判斷的,但要有個戒備,念頭起來要能覺察,覺察之后你就不會跟隨它。
她嬉皮笑臉:“哎呀我們覺得挺好的,你又不是神仙姐姐。你是凡人,還是在地上走吧?!?/p>
有位觀眾曾經(jīng)在博客里批評過我,我覺得說得真好,女人酒局上,說給她們聽:“如果你用悲情賄賂過讀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悅過自己,我猜想柴靜老師做節(jié)目、寫博客時,常是熱淚盈眶的。得誠實地說,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礎是自我感動。自我感動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癮。對它的自覺抵制,便尤為可貴:每一條細微的新聞背后,都隱藏一條冗長的邏輯鏈,在我們這,這些邏輯鏈絕大多數(shù)是同一朝向,正是因為這不能言說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們需要提醒自己:絕不能走到這條邏輯鏈的半山腰就號啕大哭?!?/p>
他寫道:“準確是這一工種最重要的手藝,而自我感動、感動先行是準確最大的敵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淚交 加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