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抱指望地迎上去喊:“郭先生。”
他本能一應。
反而我愣了一下,才說:“我是‘新聞調查’的記者,想跟您談談?!?/p>
他倒是平靜,說:“到我公司吧。”
他說起自己的“偽裝”,這一個月里,不斷有人敲他的門,給他打電話,威脅殺了他。
采訪前,他不斷地強調自己出身于文化世家,受過很好的教育,不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是一個低級的魔鬼。
“那為什么要讓踩貓視頻出現(xiàn)在你的網(wǎng)站上?”我問。
他說:“這是一個戀足的網(wǎng)站,我是一個戀足者?!蔽腋戏秾ν谎郏瑳]聽過這個詞。
他解釋:“戀足,是一個有針對性的對人體 腳部強化的愛。我個人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母系社會的遺留吧,就是一種對女權的崇拜,戀足,欣賞美麗的腿部,把它當作一種崇拜物來崇拜。”
“為什么對于腳的迷戀會引申出來踩踏?”
“作為一種極端的分支,用這種方式來剝奪生命,他會感覺到一種權力的無限擴張,感覺到女權的一種無限釋放,感覺到生命被支配,他會反過來得到一種心理的滿足。”
他說他和很多戀足者都不愿意踩踏動物,覺得踩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利用別的生命來滿足自己。但他仍然提供了這個平臺給另一些有踩踏欲望的人:“因為法律并沒有像歐美國家一樣禁止這么做。”
我問他,為什么會有人要看踩貓?
“我覺得這個跟每個人心靈從小蒙受的陰影,包皮括受到過很大的挫折,那種報復心態(tài)有關系。”
已經有幾十家媒體找過踩貓的女人,她始終沒有露面。
她已經離開了工作的醫(yī)院,也離開了家,她的女兒沒辦法上學,因為媒體會找到學校去。院長是她信任的人,幫我們在辦公室打電話給她,免提開著,聽見她的尖叫:“再來記者我就跳樓了!”
院長慢慢按了電話,抬眼看我。我說那我們明天走吧。臨走,我委托他:“您就轉告她一聲,我們既不是為了譴責她,也不是為了同情她才來的,只是想聽她說說看是怎么回事。今晚正好有一期我的節(jié)目,請她看看,再選擇要不要見一面吧。”
當晚播的節(jié)目是“以公眾的名義”,主角是郝勁松和陳法慶。節(jié)目放完半小時,院長打來電話,說她同意見見你們,但只是見一面,不采訪。
約在一百公里外一個陌生城市的賓館里,開門時我?guī)缀鯖]認出她,比視頻上瘦很多,長發(fā)剪得很短,眼睛敏感,嘴唇極薄,涂了一線口紅。
我們說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謹?shù)芈犞f:“不,不采訪?!崩戏段竦卦僭?,她說得很客氣:“我見你們,只是不想讓你們走的時候留下遺憾?!?/p>
手機響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開電視,拿起遙控器,一個頻道一個頻道迅速往下翻。
我們問:“怎么了?”
她不說話,眼睛盯著屏幕。一個電視節(jié)目剛播完預告片,要播虐貓的事。她一句話不說,眼睛盯著電視里自己的截圖,面部沒有作遮擋,主持人正指著她說:“沒有人性。”
我們一起坐在床 上,尷尬地把那期十分鐘的節(jié)目看完,她一言不發(fā),走進洗手間。我聽到她隱隱在哭。
她出來的時候,已經洗凈了臉,看不出表情,拿起包皮要走:“你們去吃飯吧,我不陪了?!?/p>
我們僵在那兒。
還是院長說:“一起去吃頓飯吧,算我的面子?!?/p>
雪粒子下起來了,越下越密,我們四個人,下午三點,找到一個空無一人的小館子。
知道不可能再采訪,氣氛倒是放松下來。院長跟我們聊看過的節(jié)目,她一直側著頭,不跟我們目光接觸,只是說到抑郁癥那期,我提到心理醫(yī)生說有的人為什么要拼命吃東西,因為要抑制自己表達不出來的欲望。她擰過臉看著我,很專心地聽。
過了一會兒,她話多了一點:“你們之前發(fā)給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沒有刪,經常返回去看一看?!?/p>
老范看著我傻樂。
院長給大家杯里倒了一點酒,舉杯。這酒烈得,一點兒下去,老范就眼淚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說:“這是我一個月來最快樂的一天。”我們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話。
她說事發(fā)之后,女兒被媒體圍著,沒法上學,她就一個人,一只包皮,離開單位,離開父母和孩子,四處走。不知去哪兒,也不知道未來怎么樣。但看見老范的短信里有句“一個人不應該一輩子背著不加解釋的污點生活”,心里一動。
下午很長,很靜。外頭雪下得更緊了,漫天都是。
我們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從沒喝過白酒,但她有東北女人張羅的習慣,過一小會兒就站起身給每個人添滿。
她說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時候,沒人說,房子邊上都是鄰居,她就把音響開得很大,在音樂掩蓋下大聲尖叫……我問過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問題,但她從不向人說起。她的同事說:“她太可憐了,連個說的人都沒有?!?/p>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蔽沂直弁t,轉著手里那個已經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彼f。
誰也沒提那件事,但臨走前,她突兀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也很善良很有愛心,這件事只是欠考慮?!?/p>
我和老范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