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志全找了好久,發(fā)現(xiàn)他站在另一所小學的教學樓面前,一樓沒了,二樓直接坐下來了。志全對我說:“他就是從二樓跳下來的,看到自己的同學就差那么一點沒能跑出來,只有頭露在了外面?!?/p>
文超還是在那兒站著,一句話不說。
回到家里,給文超媽媽上墳。他爸燒紙,對著墓地說:“往年清明都是你張羅,今年我弄,也不知道對不對?!蹦驹G的四方臉上帶點凄涼的笑容。
他爸想再娶個女人,但孩子不接話。他爸讓我勸勸。這不是靠勸能過去的。
文超跟我說,總是夢到他媽喊:“超娃子,吃飯?!?/p>
孩子臉上兩行淚。
晚上,陳威說,我以為你當時會像“雙城的創(chuàng)傷”那個節(jié)目里一樣,抱一下那個孩子,或者給他擦眼淚。
我沒答話。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走了走。大山里烏黑的沉默,一盞燈都沒有,看的時間長了,才看到蒼暗的云層滾滾而流。
我向北望。
這一年我沒法回去給奶奶上墳。前一年拔完雜草,在她墓碑前坐一會兒,上面刻著她享年九十四歲,想起小學的時候,我剛學會算術,在課本上算她的壽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歲,我歪歪扭扭地在課本上畫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她去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談她,不看她照片,也不愿意別人跟我提她,每次夢里終于看見她的時候,心里都松一下:“看,她沒死,我就知道。”
夢里她總是衣衫破爛,被人追趕,我把她護在身后,像動物一樣對那些傷害她的人齜著牙,威脅他們,但最后,她總在我懷里死了,我絕望地摳著墻皮,墻都碎了。
有時候,在夢里我小聲喊她:“奶奶?!?/p>
她靠在門邊上,看著我,不認識了,說:“誰呢?”
我心里凄涼,又覺得,是我沒照顧好你,不值得你認得。看她手里拎著東西,我伸過手:“那我?guī)湍隳冒伞!彼f給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還容許我陪她走這一段路。
文超臉上的眼淚,我擦不了,感情在血肉里,尖刀剜不掉。采訪時我倆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忍受。
有一天葉哥說起兒子,說你們知道他什么樣兒吧。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沒問過。
他試探地瞄了下葉嫂,又看我,說:“鎖起來了。”
她帶點著惱的笑,從腰里拔出一串鑰匙:“我不許他看。”
堂屋邊上有個小門,鎖打開了,門里頭有一個箱子,也上著鎖,用更小的一個鑰匙打開。
葉哥拿出來一捆東西,用燒焦一角的舊紅領巾扎著,是孩子的獎狀、照片。拆開給我看,都是從去年廢墟里扒出來的,不少殘缺不全,他帶點笑,說你看這個獎那個獎,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時候,葉嫂“刷”一下就站起來,走了。我說:“葉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鏡頭沒跟著,等在原地,也沒再往下拍,就到這兒。
過一陣兒,葉哥挑水回來,我出屋去接他。陳威站在屋里架著機器,那算不上采訪,只是說話。我說:“我這來了幾天,你喝好幾頓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p>
葉哥踩著石頭,腳尖輕敲:“以往從不喝酒,現(xiàn)在沒兒子管我了,原來呢,他在的時候就說,爸爸,你少喝點,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還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個兒子的話,還像我前一個兒子那么聽話,哎呀,簡直是萬福,真的是萬福。”
我說:“但是葉哥,你現(xiàn)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對吧?”
葉嫂用腳踢著那塊石頭:“他是不聽的,他是不聽的。”
“我還是要聽,聽我還是要聽,聽還是要聽?!比~哥說。
我說:“這是大事?!?/p>
葉嫂抬起眼,對我埋怨:“他從地震過后到現(xiàn)在,是又吸煙又喝酒?!?/p>
葉哥說:“你都不能給我保密???”
我說:“你這得接受監(jiān)督?!?/p>
“行?!?/p>
我說:“你得答應我們?!?/p>
“我一定答應你?!彼f。
就這些家常話,完整地放在節(jié)目里,這種采訪是我以往的大忌,我覺得記者不能發(fā)表意見,不要議論,不要參與別人生活,我對自己有很多的要求。
現(xiàn)在我知道,有時話本身可能沒什么意義,它只是到了嘴邊。
在北京時,有位兄長的親人過世,朋友們勸解他,說其實死去的人解脫了,唯有生者痛苦。
他不說話。我心想,像我這樣的生者,怎么配這么想。
兄長順路捎我回家,他坐在出租車的后座,我坐在前座,都沒說話,車里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燈,過一會兒他開腔了,他說他決定要生孩子了,兩個。說你要是遇上了解你的男人,就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