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搭腔。
黑暗里,他的手隔著柵欄,在我肩膀上,輕拍一下。
像是滿心說不出來的叮嚀,也是一種不必說出來的安慰。
志全的媳婦懷孕了。
人們總是說,新的生活就這么開始了。忘記吧,忘記過去,新的生活就開始了。
采訪的時候,家里女人們都在灶間忙,給建新房的工人們備飯,木柴燒旺的火膛上,吊著漆黑的小鍋子,咕嘟嘟煮著,皮肉燉爛的味兒,帶著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兒,漫得滿屋子都是。志全媳婦不愛說話,正拿辣椒和鹽巴往鍋里抖,火映得半邊臉上發(fā)亮,我問她肚子里孩子動的時候,是什么感覺,她低頭撥火,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她哭了。
她說:“昨天夢到我女子,夢見她買了糖粒子,八十顆,問哪兒來的錢,她說是爸爸給的?!?/p>
我明白她。
手從奶奶臉上滑過的時候,有人在邊上對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淚掉進(jìn)去”,把棺木關(guān)上了。
怎么會哭呢?我有什么資格哭?
在我小得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襖,掖一只淺灰的手絹,通紅的石榴花開滿樹,她用小勺把嫩黃的雞蛋羹劃幾下,把軟滑的小方塊喂到我嘴里。雨在檐頭輕輕地頓一下,拉長一點,落下來,落在青磚地上一個細(xì)的小渦,小水滴四濺。
吃完了,她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讓我的小脖子長一點勁兒。
哄我喝藥時,藥邊總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話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藥,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幫子,硬硬的還在。
長大一點之后,她的頭發(fā)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個梳子別住她頭發(fā),毛巾鋪在她肩膀上,拿小銀剪把長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后面有一個很深的窩兒,那兒的頭發(fā)特別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說“不要動不要動”,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讀回來,她在爐子上烤了紅薯片和花生,我遠(yuǎn)遠(yuǎn)地順著甜香就進(jìn)了門。我吃東西,她給我捂著手,用山西話說“怎么老是冰淬的”。我倆雙雙把額頭貼近鐵皮爐子,借著那點暖和氣兒說個不了。她有時候自己也笑:“就是憨親哩?!?/p>
她老了,貼身穿著我小時候的紅棉襖,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幾次回家,給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藥,我在邊上放一碗水,手里放一粒話梅糖,頂著她的額頭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涼的紋路印在我額頭上。她嘆口氣:“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呢,你結(jié)了婚我心里就靜罷了?!?/p>
她九十歲時,我回家過完年要走了,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看著她。
她拿拐杖輕點一下地,說:“去吧,我死不了?!?/p>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遺物,抽屜里有我從沒見過的我爺爺年輕時的照片,還有一個《毛主席語錄》的紅塑料皮,夾著我嬰兒時的照片。挖墓穴的農(nóng)民在邊上抽煙談笑,生老病死在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我坐在棺木邊的地上,手里攥一把黃土,天上白云流過。我第一次有了生一個孩子的想法。那個孩子會是新的,我用手輕撫奶奶的棺木,她會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離開楊柳坪的時候,羅陳說:“錄個結(jié)束語吧?!?/p>
我們下了車,雨下得又輕又細(xì),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濕了,去年的裂縫里青草簌簌地拱動,濕黑的山坡上一層一層墨綠的杉樹林,梨花淺白,空氣里都是水滴和鳥叫。我站在細(xì)雨中,說了最后一段話:“一年之后,我們重回楊柳坪,去年地震的時候,很多坍塌滑坡的山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重新覆蓋上了草木,就在這片山巒之間,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莊和家庭。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經(jīng)歷了磨難和艱辛,正在生根發(fā)芽,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長出來。我們離開的時候清明已過、谷雨將至,楊柳坪到了雨生百谷、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p>
做完這期節(jié)目,評獎的時候,夏駿在,他是以前“新聞?wù){(diào)查”的老制片人,常敲打我。這次開會,到他發(fā)言評價節(jié)目,他頓了一下,說:“柴靜是個漂亮姑娘。”
底下人笑聲噓聲四起。
他接著說:“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老忘不了?!?/p>
我抬頭看他。
“這次她忘了,所以節(jié)目好。這算她的成年了?!?/p>
第三年的時候,我巳經(jīng)離開“新聞?wù){(diào)查”,沒有去楊柳坪,同事們接著去了,不管是誰,記得就好。史努比說的,“記者”就是“記善”。
也有人說,該換個主題了,給觀眾一些新鮮感。
看《讀庫》,《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說他有一年寫杜月笙,花了很笨的工夫整理史料。
導(dǎo)演看了沒興趣,“主題沒新意”。
他批評這位導(dǎo)演后來的作品:“只刻意求新,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所以矯情虛妄。生活并不需要時時有新的主題,即使是華麗的《霸王別姬》,力量也在于真實的市井人性。”
他說:“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我和爺爺。誰也沒聽懂他的歌子,但那段時間我醒時夢里都是那幾句,老覺得他在唱“什么什么楊柳坪哦……村噥”唱得我心里一起,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