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頭,在湖南衛(wèi)視時,我采訪黃永玉,問他的“人生哲學(xué)”是什么?
他說兩個字:“尋常?!?/p>
我心想,這也叫哲學(xué)嗎?
“天上那么多高干子弟,七仙女為什么要下凡嫁董永?”他說,“因為她什么都有,只缺尋常。”
我聽不懂。
北京奧運,我和攝像老王領(lǐng)了主新聞中心(MPC)的記者證,任務(wù)是報道每天的例行新聞發(fā)布會。每天中午干完活就沒事了,這個證不能進運動員采訪區(qū),但可以看所有的比賽。我坐在大門口小圓桌邊,撕了半天餐巾紙,團 了好多小球,說:“老王,要不……咱們再做點什么再去看吧。”老王是個痛快人:“行,做什么?”
全世界媒體都在這兒,金牌運動員有無數(shù)人采訪,我說:“那咱們就采訪不顯眼的吧,失敗者也成,只要打動咱倆的就算?!?/p>
沒人布置,也就沒有平臺可播出,沒編輯,沒經(jīng)費,拍攝的磁帶都沒有。我們的證件 也接觸不到運動員,只能在比賽結(jié)束后的大巴車上找人,再找人送我們進奧運村。
以往當主持人,事事有人安排,覺得采訪才是頭等大事,車到了采訪地點,編導(dǎo)打電話讓對方來接人,在車上等的時間長點,我心里便有點不耐煩:“怎么不早五分鐘想到打電話呢?”現(xiàn)在你自己干吧,借帶子,還帶子,聯(lián)系人,找翻譯,找車,定時間地點,打場記,寫稿子,貼發(fā)票……這些小事兒要樣樣做到,比采訪難多了。
要拍攝比賽,我們沒有比賽區(qū)的證,好不容易說通北京奧運會轉(zhuǎn)播公司(BOB)的人放行,被一位中國志愿者攔?。骸皩Σ黄穑荒苓M?!?/p>
我嬉皮笑臉,說你上司都同意了:“就讓我進去吧,這是我最后一個機會了?!?/p>
梳馬尾的姑娘手背在身后:“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值班,請您配合我工作。”老王在我肩上按一下,“走吧?!鞭D(zhuǎn)身的時候,她在背后說:“再見。”
我沒回頭。
做節(jié)目時說得挺高明,真到了生活里,就這么個修養(yǎng)。
慚愧。
最吃力的是沒翻譯。
小姑娘姓周,阿拉伯語的大三學(xué)生,卷發(fā)大眼,非常可愛。
同行對我說:“她阿語不行?!?/p>
沒辦法,她是唯一愿意陪著我等八個小時的志愿者。伊拉克的短跑運動員達娜晚上九點才到。小周的翻譯的確不太行,結(jié)結(jié)巴巴:“二〇〇三年,街巷里有搶劫和屠殺 ……我見過很多殺戮,街上有汽車炸彈。我也有……面對過死亡?!?/p>
二十三歲的達娜,穿著從約旦買來的二手跑鞋,鞋幫是裂的。教練是她的未婚夫,每天接她去巴格達大學(xué)操場上訓(xùn)練,都要穿越兩派交 火的地區(qū),她躺在汽車后座上躲避子彈。但大學(xué)的灰泥跑道是露天的,有次屋頂上的狙擊手向她開槍,子彈擦過她,打在旁邊的一棵樹上,她暈倒后,第二槍打在了地面上,泥濺在她臉上。一刻鐘后,她洗了一把臉,又回到場上:“如果坐在那里不訓(xùn)練,就會不停地回想起槍擊的情景。當你訓(xùn)練的時候,才會忘記所有的一切?!?/p>
最初國際奧委會宣布取消伊拉克代表團 參賽資格,她像孩子一樣不停地哭叫。我說你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她說:“沒有人知道自己在伊拉克的命運是什么?!敝撇萌∠螅谝巫由嫌痔纸?。
說到這段時,翻譯半天沒吱聲,我奇怪,偏過頭看她。
小周正在低頭哭,小卷發(fā)一抖一抖。
達娜看著她,晶亮的兩大顆淚,含了一忽兒,撲落掉了下來。這個故事她在媒體面前講過多次,我只見她這次掉了眼淚。
翻譯或是采訪,不僅是工作,是人與人的往來。
老王看體操比賽的初賽,一堆十五六歲的小女孩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跳馬,頭發(fā)又短又硬,他有點奇怪,指給我看。我查資料,才發(fā)現(xiàn)三十三歲的丘索維金娜這是第五次參加奧運會,這個高齡體操運動員是為了用比賽的獎金給兒子阿廖沙治病,也為此離開烏茲別克斯坦,加人德國國籍。
約了她,快開始了,才發(fā)現(xiàn)寫提綱的紙不見了,一頓亂翻,像個溺水的人,只能從直覺開始問:“你代表德國隊比賽,很多人,包皮括你的教練不理解。他們認為你可能不愛國,你怎么看?”
她說:“如果他們也承受了這樣的痛苦,也許他們就能理解??墒牵蚁M麄冇肋h都不要承受這些痛苦。”
“什么樣的痛苦?”我問完這句,丘索維金娜沒有等翻譯,就直接回答了問題,她從我臉上看懂了我在問什么。
通常采訪有翻譯時,我說完話都低頭看稿子,受不了與采訪對象沉默對視的壓力。但這次我的膝蓋上空空如也,每說完話,丘索維金娜看著我,我也看著她,這片刻的空白正常得像一段呼吸。她的感受在我心上過一遭,反應(yīng)出下一個問題,有些問題甚至在我想到之前,就來到嘴邊。
我在當天的日記里寫:“交 給那個叫柴靜的人,不要把她勒得那么緊,不要鞭策她,也不要控制她,讓她去?!?/p>
一切亂紛紛,但心就像鐵鉈子,慢慢沉到水底下去了。要對付這大攤子事,只能沉下去,倒是靜下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而比以往愛動感情。
有天在《中國日報》上,看見德國舉重運動員施泰納在領(lǐng)獎臺上,發(fā)梢都是汗,一手舉著金牌,另一手長久握著亡妻的一張照片。照片是一年前,還沒出車禍,妻子和他在森林里跑步時,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轉(zhuǎn)回頭向他微笑的樣子。
我看了心里悶痛一下。
施泰納的長相是老王的斯拉夫版本,黑板刷一樣的頭發(fā),又寬又紅的臉膛,眼睛像牛犢一樣柔和。之前,他是奧地利的運動員,二〇〇〇年被查出糖尿病,雅典奧運會只得了第七名,賽后奧地利媒體形容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選手,德國姑娘蘇珊寫信鼓勵他,兩人結(jié)婚后,施泰納轉(zhuǎn)人德國的俱樂部。妻子一直在攢錢,想來北京為他助威加油。奧運前一年,她在海德堡遇到車禍去世。
我說:“那個車禍發(fā)生之后,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嘆氣輕不可聞,說:“這個事情發(fā)生的三個星期之內(nèi)……”他停了一小會兒,身體輕輕搖晃,“就是……每天喝酒,待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之后我接受了治療,運動是最好的治療。我恨這件事為什么發(fā)生,恨是我的動力,去舉起更多的重量?!?/p>
采訪完,他說他害怕奧運結(jié)束前的這些天,因為他已經(jīng)舉起過世界上最沉的重量,無可再舉,媒體散后,只剩他獨自一人。我看著他搖搖擺擺離開,奧運村暮色四合,沒人認識他,最親近的人已不在世上,這是他的異國他鄉(xiāng)。我叫住他,上前說:“能擁抱一下你嗎?”他咧嘴笑了一下,給我一個熊抱。我說:“你不孤單,你說出了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p>
拍完我們傳帶子回臺,得到通知,這個片子可能會在晚上播。九點鐘,我兩手撐著膝蓋,直直地坐在沙發(fā)上,守著電視等,一直到夜里兩點也沒看到。
我從沙發(fā)上起身,坐到電腦前,MSN上有紅燈在閃,有位也在媒體工作的朋友問我奧運做得怎么樣。他之前不支持我去做這類報道,覺得跌了調(diào)查記者的份,他自己也離開了北京,避開奧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