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安克說:“我就是跟不上。他們提很多問題,我沒辦法思考,慢慢地來,他們早就已經到下一個話題了。”
他并不是影射我,但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我還勉強地接了一句:“嗯,還沒弄清問題就往下問?”
盧安克:“嗯,或者早就巳經告訴我答案了?!?/p>
后來,我?guī)缀鯖]有勇氣看自己在這個鏡頭里的表情,人內心被觸到痛處會臉色發(fā)白。
我想起之前曾經有電視臺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采訪了他,說:“你要不接受采訪我就從樓上跳下去?!彼饬?,但后來沒有播。我明白了那個采訪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后來完全沒有辦法編成片子。媒體的常規(guī)經驗,在盧安克面前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要為難誰,他只是不回答你預設的問題……你已經在他書里看過的,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么回答,預知領導會在哪個地方點頭,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
腳底下的炭噼啪作響,每響一下都是小小的通紅的崩潰。我不帶指望地坐在那兒,手里寫的提綱已經揉成了一團 。這些年采訪各種人物,熟極而流的職業(yè)經驗,土崩瓦解。
盧安克忽然說:“昨天……”
我抬起頭看著他。
“……我們去那孩子家,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的,他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來給你取暖。后來他發(fā)現(xiàn),你是有目的的,你想采訪有一個好的氣氛,有做事情的鏡頭,有火的光,有等等這樣的目的。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覺得你沒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 給他,他就不愿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帶你去菜地看,他不愿意?!?/p>
我連害臊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頭腦里有一個硬東西“轟”一下碎了:“是。咋天晚上還想了很久,我想一定是我出問題了,但出在什么地方呢,我就問她。”我指指站在邊上的老范,“她安慰我,說不會的,她覺得他很接受我們了。我說不是,我說接受我們的孩子不會是那樣的一個表現(xiàn),一定是有一個什么問題?!北R安克說:“他怪我?guī)銈兩蟻恚f要把我殺了。我也覺得對不起他,就跟著他跑下去了?!碧炷摹?/p>
我說:“我很自責,我覺得我做錯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p>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p>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么了,沒有用的,沒有效果,那是假的?!彼穆曇艉苈覐臎]聽過一個人在鏡頭面前的語速這么慢。
“你是說這樣影響不到別人?”我喃喃自語。
“這個很奇怪,想影響別人,反而影響不到。因為他們會感覺到這是為了影響他們,他們才不接受?!?/p>
“很多時候我們的困難是在于說,我們是……”——不,不要說“我們”了,不要再偽裝成“我們”來說話了,“……我是成年人,這些經驗成為一種障礙,我能夠意識到它,但是不知道該怎么去做?!?/p>
“把學生的事情當成認真的,自己的事情不要有目的,我覺得就可以?!?/p>
他看著我,因為太高,坐在板凳上身體彎著,兩手交 握在膝蓋前方,看著我,眼窩深得幾乎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記者是一個觀察人的職業(yè),這個職業(yè)保護我?guī)缀跤肋h處在一個主動的位置,一個讓自己不動聲色的殼里。盧安克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也沒有寒暄過,他是我采訪的人中對我最為疏淡的一個,但在他的眼光下,我頭一次感覺自己的殼被掀開,蝸牛一樣脆弱細嫩地露出頭來。
我問他,村里有人說你不喝酒,不抽煙,不掙錢,不談戀愛,問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樂趣。
他笑了:“有比這更大的樂趣?!?/p>
“什么樂趣?”
“比能表達的更大的樂趣”
“能舉個例子嗎?”
他又笑了:“咋天弟弟接受你采訪的時候也是樂趣,我觀察他對你的反應,我理解他??吹接械那闆r你無能,因為你還不知道他的情況,這也是樂趣?!?/p>
我也笑起來了。
按理說,被人洞察弱點,是一種難堪的境地,但我并不覺得羞臊或者沮喪。那是什么感覺呢?怎么也回憶不起來。采訪已經無所謂了,鏡頭好像也不存在,我鬼使神差地講起我小學近視后因為恐懼把視力表背熟的故事,說了挺長一段。我以前約束過自己,絕不在電視采訪時帶人個人感受——這是我的禁忌。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著黑色驚嘆號的禁忌也一起在崩潰的紅光中粉碎了。看節(jié)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講這段時目光向下,很羞澀,跟我八歲的時候一樣。
我已經顧不上周圍都是我的同事:“因為我最大的恐懼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我會被挑出來站在什么地方。大家說,看,她跟我們不一樣。怎么才能克服這種恐懼?”
他說:“以前我不想見記者,不想給別人看到我做的事情。后來我看到曼德拉說的一句話,他說,如果因為怕別人看到就不做自己覺得該做的事情,把它隱藏起來,那就等于說誰都不能做這個事情。如果自己把它做出來并讓別人看到,那就等于說誰都可以這樣做,然后很多人都會這樣去做。因為這句話我才考慮接受你們的采訪?!?/p>
盧安克剛來板烈村的時候,村里有人認為他是特務,有的拉他去政府跑項目,有的倫走了他的錢和手電,他什么反應都沒有?!斑@樣我就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彼f,“這樣我就自由 了?!?/p>
他在這里生活了十年,走在村里,老太太們把背上娃娃的臉側過來給他看看,瞇瞇笑。成年男人不多與盧安克說話,沒人斜眼覷之,也不上來搭話,兩相無事。
采訪間歇,村長出面請我們在自己家里吃飯,讓媳婦涮了個大火鍋子,肥羊肉片,炒各種羊腰子、羊雜。村長是個大嗓門的漢子,喝幾杯粗脖子通紅,挨著勸我們幾個喝酒,勸法強悍,但不勸盧安克。
這里土地瘠薄無法保水。大石山區(qū)還有人用一根鐵絲,從高處山巖石縫中將一滴滴水珠引進山腳下的水缸里。老百姓在石頭縫里種出來的玉米才一米高,結出的玉米棒還沒有拳頭大,常常只用來釀苞谷酒。我們在路上多見到醉漢,盧安克說他曾經反感這里的人總是喝酒,后來他理解這些成年人,跟打打殺殺的孩子一樣,“情感得不到發(fā)揮,生活不允許,如果太清醒,太難受了。”
現(xiàn)在他與這些人“互相理解”:“他們也不再勸我酒。”
盧安克從湯里拽了幾根青菜吃。村長跟他老婆說:“去,給盧老師炒個雞蛋。”
他不吃葷,平常吃的跟他的學生一樣——學校太窮,各家也是,一個學生一星期的伙食費是兩塊錢,孩子每天的午餐盒里,米飯上只蓋著一個菜——紅薯葉。十歲的孩子,看上去只是六七歲的身高。
我和老范曾經想買哪怕最便宜的粗棉線襪子寄給盧安克,因為村里買不到合適他大腳的襪子,但他不同意,認為給這里任何東西,都會讓學生之間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