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人_我沒有寫這封回信。還有一點(diǎn),是怕我一旦非要寫什么,我會不由自主地寫下對他來說毫無必要的感謝……曾有過無數(shù)次,在被自身弱點(diǎn)挾持的時候,我掙扎著想以“盧安克會怎么做”來脫身。改善常常是不可能的,但多多少少,因?yàn)樗拇嬖冢殷w會到了一些從沒想過、未曾明白的東西一把自我交 付出去,從此就活在命運(yùn)之中的必然與自由 。
_書_節(jié)目播出三年之后,二〇一二年,我收到盧安克的信件,他寄給我一份跟孩子一起拍的電視劇,說希望留給有愿望的人,“我可能沒有機(jī)會繼續(xù)跟我的學(xué)生做事。”≮墨齋小說網(wǎng)www.qSxiaoshuo.com≯
_屋_在二〇一〇年,他與一位認(rèn)識八年的中國女志愿者結(jié)了婚。我祝賀他,他回信有些低落:“既然我同意成家,那我就要踉著老婆走。雖然我感覺到,我的學(xué)生就是我的孩子,板烈就是我的家,但我不能要求老婆也這么看。她有她的夢想和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現(xiàn)在要面對的就是這些?!?/p>
這話里有些讓我不解。再問才知在成家時,雙方原想一起在山村里為留守兒童做事,但是時間推移,妻子有了對生活另外的愿望,希望他離開農(nóng)村,去杭州一家工廠上班。
我從沒把世俗的事情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意料之外,但轉(zhuǎn)念也覺得是情理之中,“家庭的溫 暖和情感,一定會是另一種安慰吧。也許還有未來作為父親的感受。”
他沒有直接回答,說他如果離開學(xué)生,“心都死去了?!?/p>
“那么,有一個問題,請?jiān)徫覇柕弥苯右恍谏洗挝也稍L你時,你曾說過,你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什么是‘一旦走了就放不開的’‘個人屬于另一個人的愛情’。那么,現(xiàn)在對你來說,你的看法改變了嗎?如果我的問題太私人,請你不用回答就是?!?/p>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我巳經(jīng)不是一個單身漢,已經(jīng)不可以根據(jù)我一個人的想法來決定事情。真是對不起。”
我們在板烈再見時,盧安克穿著跨欄的背心。晃晃蕩蕩從稻田邊上走過來,瘦了些,笑起來眼紋深了,淡金的眉毛已經(jīng)發(fā)白了,整張臉上幾乎只有淺藍(lán)的眼睛有顏色。我問“你好嗎”,他說“也好,也不好”。
四面人多,不好說話,他帶我去了山上一個學(xué)生家,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小孩,叫小羅,與智障的哥哥同班,父母打工,他們相依為命。小羅一進(jìn)門,先找盆淘米,拿一把扳手,在電飯鍋壞的按鈕處擰了幾把,把飯做上了。山里人家來了客都是這樣。
豬圏旁有一叢小西紅柿,才成人 指甲蓋大,他倆往下摘,我問:“這么小能吃了就?”盧安克說:“這更有味道。”遞給我一個,我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嘗嘗還不錯。家里沒有別的菜,只有桌上放著一些扁豆,有些日子了,我們把卷邊的角摘了,打算跟小西紅柿炒在一起。盧安克與上次我見到時有些不同,滿腹心事。把豆角一只只掰斷,我埋頭摘了一會兒,說:“我一路上想者你這次恐怕跟以前心情不太一樣。”
他說是。
我扔了一把豆角在鋁盆里:“難道有可能這是你最后一次回來嗎?”
他不看我,“我擔(dān)心有這種可能”
我抬起眼,“記得上次采訪的時候,你說這個地方有你的命,你要是離開你的命就沒了?”
“從心里來理解是這樣的?!?/p>
“你理解你妻子嗎?”
他說:“理解,她是女人?!蔽衣犚娕赃吚戏逗途帉?dǎo)螞蟻齊嘆息。
他起身劈柴生火,準(zhǔn)備炒菜。我問他:“怎么跟他們解釋呢?跟孩子?”
他點(diǎn)著火,煙竄了出來,“就給他們說,那個是我老婆的選擇?!?/p>
“他們能接受嗎?”
“他們不接受?!?/p>
靜了一會兒,他問我:“但我怎么處理?”
我怔住了,沒回答,也沒說不知道。我從沒想到過他會問別人他內(nèi)心的困惑,我被這個困惑之深驚住了。
他起身劈柴,蹲在地上,左手扶著柴火,右手小鐵斧一下一下劈開縫子,嵌進(jìn)去的斧子拉起木頭來再用力剁下去,我蹲在附近撿碎片,攏進(jìn)火里。老范說看冋放的時候,很長時間,都只有劈柴在火里燒裂時畢剝的聲音,和濺出來的幾星火燼。
這次的采訪全部是盧安克的安排,他挑選的地點(diǎn)、時間,他讓我們拍烈日下剛收割完的稻子,拍小羅家邊上的晚霞,我們想選擇更好的時間,他堅(jiān)持:“不拍天要黑了?!彼踔翆懥瞬稍L的提綱,手里攥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中文和德文交 織密密的字,“我怕我自己忘了什么。”
我沒見過他這么失穩(wěn),也沒見過他這樣在意。
我采訪的孩子中,有一個扮演電視劇主角容承,其他老師說他在班上最調(diào)皮,常帶著男孩們鬧事,被稱為“老大”。他接受采訪時有些緊張,拿著飯盒的勺子僵坐在桌邊,要求盧安克一定要在邊上。
我問了幾個問題:“你為什么演容承?”“覺得他性格是什么樣的?”……他都說“不知道”,幾個問題下來,我看他是真不知道,帶了一點(diǎn)放棄的感覺,轉(zhuǎn)頭對盧安克說“可以了”。
孩子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捂著肚子倒在桌子上。我說怎么了這是,趕緊看他,他說肚子疼。疼得枕在胳膊上,一只拳頭按著自己胃。
我以為他是吃飯時說話著涼了。倒杯熱水給他,他不喝,問他要藥嗎,他搖頭。
盧安克蹲在他身邊,撫摸他的背,對他并不說什么,跟我說了一句“我做德語口語翻澤的時候,也會肚子疼?!蔽颐靼姿甘裁?,但不確定,俯身對孩子說:“是因?yàn)槲业膯栴}給你壓力了嗎?如果是,那我真的對不起了,韓運(yùn)?!?/p>
他埋在胳臂里搖頭,“不是”,掙扎起來。臉上還掛著淚水,但表情毅然,“你問吧”。
是他這一句話,讓我覺得,盧安克說的是真的。他蹲在孩子身邊,不看我,輕聲談:“這里是農(nóng)村,自然的力量很強(qiáng),叫他爬山,他什么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問題他會很痛苦的?!?/p>
盧安克陪他回了宿舍,老范看我的神色,知道不理我為好,帶著大家去拍外景,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六年級教室里,氣惱不已,“三年了,三年了我還在犯錯,我怎么這么蠢,我又問錯了?!蔽倚睦镏溃俏倚睦锬屈c(diǎn)放棄他的想法,流露在了臉上,男孩覺察了。
坐了半個小時,我絞著手,下去吃飯,小潘老師殺了一只鴨子熬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大家都坐定了,盧安克在他旁邊給我留了把竹椅子。吃了幾口熱的,我緩過來點(diǎn)兒了,背地里我問他:“我怎么老沒辦法改變我的弱點(diǎn)?”
他說:“如果那么容易的話,還要這么漫長的人生干什么呢?!?/p>
有半天的時間,盧安克帶著我們組和韓運(yùn)走了三個小時山路,去爬山,在剛下過雨的小山澗里捉螃蟹,躺在草地上,一直到快日落。他說不用去安撫和溝通什么:“跟他溝通沒有用,踉他一起行動有用。創(chuàng)作就是這個道理,一起做某一件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了。”
孩子家里每人都有一張自己參與的電視劇DVD,看過了無數(shù)遍,還是嘻嘻哈哈又看一遍,遇到同學(xué)再看一遍,說起一起偷吃大米或者爛泥巴埋到下巴的細(xì)節(jié),是真快樂。我們被招待吃了三頓飯,殺了一只雞,孩子在水龍頭底下洗內(nèi)臟,盧安克蹲著給他打傘。臨走時韓運(yùn)又拿出中午剩下的飯和碗筷繼續(xù)留人,只為了拖延點(diǎn)時間和盧安克多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