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節(jié)目播出五年之后,宋上了廚師學校,當過兵,交 了女朋友,在一個環(huán)保機構(gòu)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給我提供污染事件的報道線索。
柏大夫發(fā)完短信后不久,我也收到宋的短信:“我看了藥家鑫這期節(jié)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細問,一年以后,才想起此事,短信問他:“你當時為什么感觸?”
他回:“他平時不是一個壞人?!?/p>
我有點不解:“你怎么知道他壞不壞?我采訪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結(jié)論?!?/p>
“姐,”宋寫,“我問你,你采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傷害過什么沒有?”
“那倒沒有,他媽說,他喜歡動物,不許她媽教訓(xùn)狗,狗死了難過了很久,如果看到家里殺活魚,他害怕,這頓飯就躲開不吃了。這些信息我們節(jié)目都沒用,不知道真不真實,你相信么?”
他沒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會覺得動物很可憐,是因為動物不會傷害他?!?/p>
我說:“一個有同情心的人會去殺人嗎?”
短信斷斷續(xù)續(xù),過一會兒才來:“他逃避責任或者害怕吧,不成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交代。也不知道以后這個事會給他帶來多少累贅,怕承擔?!?/p>
“怕承擔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這么做太極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會兒,才寫了兩個字??“無奈。”
“什么意思?”
“他心里有憤怒,”他寫,“所以他覺得,我不讓你張嘴?!?/p>
我聽著心里一凜;“他是在模仿傷害他的人么?”
“不是?!彼f得很堅決。
又停頓了一下。他說:“他在逼自己。”
他的話像是雨點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覺到震顫,但沒有切膚之感,我接觸不到那個雨,但隱隱覺得這句話里有某種我感覺到但沒法說清楚的東西,只能問他“什么意思”,他干脆打電話來了:“路上太冷,發(fā)短信折騰得很,我在路上走呢,這樣說痛快點,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我說:“你認為他憑什么要加害一個已經(jīng)被他傷害的人呢?”
“他下車的時候并沒有拿出刀來對嗎?他是看到她在記他的車牌 號……”
“這個動作怎么了?”
“這個動作在他看來是故意,”他聽出我想打斷他,“我知道,她當然是無辜的。但是現(xiàn)在是在問我,藥家鑫會怎么想,我是在試著告訴你他的想法。”
我閉嘴:“好,你說?!?/p>
他沒有用“可能”“或許”這樣的推斷詞語,直接說:“他覺得,你記住了車牌 號,我爸媽知道了,就饒不了我,這對他是天大的事?!?/p>
“出個車禍怎么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對你來說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間,我想起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紋的白瓷碗,窩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著她。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那個黃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長,那種如臨大敵的恐懼。結(jié)果我媽回來,發(fā)現(xiàn)之后居然大笑,跟鄰居當笑話講,我當時心理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莫名其妙的郁悶:“就這樣?難道就這么過去了?”
“但是,為了這樣的恐懼去殺人?”我無論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風里走路,說話時氣喘得很粗重?!澳惝斈瓴稍L我的時候,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說,“我曾經(jīng)有一次拿著菜刀砍我姐姐,如果不是他們攔住了我,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p>
“你?”我意外,他在生活里幾乎是懦弱的,一開始認識時,他都無法與人對視,在抑郁癥治療中心,當著眾人面連上臺去念一句詩都做不到。
他說:“我內(nèi)心是有仇恨的,因為大人老說我,老說我姐姐好,老拿我們倆比,所以我就要砍她?!?/p>
“如果你覺得大人欺負你,那為什么你報復(fù)的不是大人?”
“因為我打不過大人,但她比我弱?!?/p>
“可她并沒有傷害你?”
“她向他們告我的狀。”
我聽到這,忽然寒意流過胸口,想說什么,但沒有說。我倆都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從那以后,大人對我好點了,我是發(fā)泄出來了。但藥家鑫沒有?!?/p>
我們掛掉了電話,幾分鐘后,我又收到他的一條短信,他說:“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其實剛才我中間有幾次,很長時間沒回你短信,是在寫:如果是我小時候,那時的我也許會像他一樣。后來又刪了?!?/p>
我說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