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幾個朋友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有上帝知道。"又有一次,他說:"我只是一團(tuán) 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他喜愛矛盾。他喜歡看到交 通安全宣傳車出了車禍撞傷人,有一次他到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個廟里,去看一個太監(jiān)的兒子。他把自己描寫成為一個異教徒,其實他在內(nèi)心卻是個基督徒?,F(xiàn)在他是專心致力于文學(xué),可是他總以為大學(xué)一年級時不讀科學(xué)是一項錯誤。他之愛中國和中國人,其坦白真實,甚于所有的其他中國人。他對法西斯蒂和共|產(chǎn)|黨 沒有好感,他認(rèn)為中國理想的流浪漢才是最有身份的人,這種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才是獨裁 的暴君最可怕的敵人,也是和他苦斗到底的敵人。他很愛慕西方,但是卑視西方的教育心理學(xué)家。他一度自稱為"現(xiàn)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xué)家。他喜愛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樣喜愛平實貼切的理解。他感到興趣的是文學(xué),漂亮的鄉(xiāng)下姑娘,地質(zhì)學(xué),原子,音樂,電子電動刮胡 刀,以及各種科學(xué)新發(fā)明的小物品。他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藉以消遣自娛。喜愛在雨中散步;游水大約三碼之遠(yuǎn);喜愛辯論神學(xué);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見湖邊垂柳濃陰幽僻之處,則興感傷懷,對于海洋之美卻茫然無所感。一切山巒,皆所喜愛。與男友相處,愛說臟話,對女人則極其正流。
生平無書不讀。希臘文,中文,及當(dāng)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學(xué)。愛讀紐約《時代雜志》的Topics欄及《倫敦時報》的"第四社論";還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兒的新聞,及科學(xué)醫(yī)藥新聞;卑視一切統(tǒng)計學(xué)——認(rèn)為統(tǒng)計學(xué)不是獲取真理真情可靠的方法;也卑視學(xué)術(shù)上的術(shù)語——認(rèn)為那種術(shù)語只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飾。對一切事物皆極好奇;對女人的衣裳,罐頭起子,雞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讀康德哲學(xué),他說實在無法忍受;憎惡經(jīng)濟(jì)學(xué)。但是喜愛海涅,司泰芬·李卡克(Stephen Leacock)和黑烏德·布潤恩(Heywood Broun)。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另外還有男星李翁納·巴利摩(Lionel Barrymore)和女星凱瑟琳·赫本(Katherin Hepburn)。
他與外交 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儀禮的拘束。他決不存心給人任何的觀感。他恨穿無尾禮服,他說他穿上之后太像中國的西崽。他不愿把自己的照片發(fā)表出去,因為讀者對他的幻像是個須髯飄動落落大方年長的東方哲人,他不愿破壞讀者心里的這個幻像。只要他在一個人群中間能輕松自如,他就喜愛那個人群;否則,他就離去。當(dāng)年一聽陳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動,就參加了漢口的革命zheng府,充任外交 部的秘書,做了四個月,棄政治而去,因為他說,他"體會出來他自己是個草食動物,而不是肉食動物,自己善于治己,而不善于治人。"他曾經(jīng)寫過:"對我自己而言,順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 上抽煙。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對他三個女兒極好。他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妻子對他表示佩服時,他也不吝于自我贊美,但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xiàn)給吾妻……",那未免顯得過于公開了。
他以道家老莊之門徒自許,但自稱在中國除蔣公中正及夫人之外,最為努力工作者,非他莫屬。他不耐靜立不動;若火車尚未進(jìn)站,他要在整個月臺上漫步,看看店鋪的糖果和雜志。寧愿走上三段樓梯,不愿靜候電梯。洗碟子洗得快,但總難免損壞幾個。他說艾迪生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么;那全在于是否精神專注于工作。"美國參議員講演過了五分鐘,艾迪生就會打盹入睡,我林語堂也會。"
他唯一的運(yùn)動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見時,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地上躺著。
只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煙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gòu)成的。他知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于酒。
在一篇小品文里①,他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寫:
?、賲⒖础堆灾酒?。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思。"
"我愿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nèi)工作。此屋既不須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于整齊。不需要《圣美利舍的故事》(Story of San Michele)中的阿葛薩(Agathe)用抹布在她能夠到的地方都去摩擦干凈。這個屋子只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床 的上面掛一個佛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fā)霉的書,無以名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士紳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jīng)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須要有自由 ,愿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 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里,我必須有權(quán)一半赤身****,而且在我的仆人面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里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愿早晨聽喔喔喔公雞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shù)株。
"我要好友數(shù)人,親切一切如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里士多莎(AristoBphanes)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面必須富有,并且能在說臟話和談?wù)軐W(xué)時候兒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仆人,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并不知道我在哪方面?zhèn)ゴ蟆?br/>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煙斗,還有一個女人,她須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在我書齋之前要修篁數(shù)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里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平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 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xué)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xí)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在一篇小品文①,他把自己人生里我自己解釋說:
"我憎惡強(qiáng)力,永遠(yuǎn)不騎墻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樣趨時尚,看風(fēng)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dāng)局喜歡或是求取當(dāng)局愛慕的文章。我也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tǒng)道德會主辦的救災(zāi)會捐過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nóng)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慚愧得渾身發(fā)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么機(jī)構(gòu),我都不屑于與他們相爭斗。我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yuǎn)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jī)智而八面玲瓏。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xué)者氣,永遠(yuǎn)不能兩膝發(fā)軟,永遠(yuǎn)不能裝做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fēng)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把我送進(jìn)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賲⒖础队胁粸辇S解》。
我在《生活的藝術(shù)》里說,理想的人并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dá)理的人,而他也不過盡力做那么樣的一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