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提過我愛我們坂仔村里的賴柏英。小時候兒,我們一齊捉鰷魚,捉螯蝦,我記得她蹲在小溪里等著蝴蝶落在她的頭發(fā)上,然后輕輕的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我們長大之后,她看見我從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返回故鄉(xiāng)。我們倆都認(rèn)為我倆相配非常理想。她的母親是我母親的教女。她已經(jīng)成長,有點兒偏瘦,所以我們叫她"橄欖"。橄欖是一個遇事自作主張的女孩子,生的鵝蛋臉兒,目似沉思狀。我是急切于追求新知識,而她則堅持要孝順祖父,這位祖父雙目失明,需要她伺候,片刻不能離。她知道在漳州我家什么都有,最好的水果、魚、瓜,美麗迷人的山。后來,長衫兒流行了,我姐姐曾經(jīng)看見她穿著時興的衣裳,非常討人喜歡。我記得她平常做事時總是穿黑色的衣裳,到了禮拜天,她穿淺藍(lán)的,看來好迷人。她祖父眼睛沒瞎時,她總是早晨出去,在一夜 落雨之后去看看稻田里的水有多么深。我們倆彼此十分相愛。她對我的愛非常純正,并不是貪圖什么,但是我倆終因情況所迫,不得已而分離。后來,我遠(yuǎn)到北京,她嫁了坂仔本地的一個商人。
我這個青年,家雖貧,而我自己則大有前途,我妻子則是個富有銀行家之女。她比起我來,是高高在上的。幸而她不是在富有之家嬌縱扶養(yǎng)之下長大的。依照舊傳統(tǒng),女孩子是為男子的需要而教養(yǎng)的;女孩子要學(xué)會烹飪,洗衣裳,縫紉,事實上,要教養(yǎng)她能做普通的家事,以便長大后嫁到丈夫家有過日子的本領(lǐng)。除去偶爾的拜神祭祀到墳塋寺廟之外,她們是不到前院,不在大庭廣眾之間出現(xiàn)的。對女孩子的這種歧視,因而造成一個顯著的結(jié)果,就是使她們成了賢妻良母,而男孩子則嬌生慣養(yǎng),縱容壞了,結(jié)果,缺乏進(jìn)取奮斗的意志,很少有什么成就。
我從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回家之后,我常到一個至交 的家里,因為我非常愛這個朋友的妹妹C。他們家與后來我的妻子家是鄰居。我也與后來成為我妻子的那位小姐的哥哥相交 甚善。我應(yīng)邀到他們家去吃飯。在吃飯之時,我知道有一雙眼睛在某處向我張望。后來我妻子告訴我,當(dāng)時她是在數(shù)我吃幾碗飯。另外我知道的,我路途中穿的那臟襯衣是拿到她家去洗的。卻從來沒人把我向她介紹過。
在大學(xué)二年級時,我曾接著三次走上禮堂的講臺去領(lǐng)三種獎?wù)?,這件事曾在圣約翰大學(xué)和圣瑪麗女校傳為美談。那時我這位將來的妻子還沒進(jìn)圣瑪麗,但是一定聽見人說這件事。我由上?;丶液?,正和那同學(xué)的妹妹C相戀,她生得確是其美無比,但是我倆的相愛終歸無用,因為我這位女友的父親正打算從一個有名望之家為他女兒物色一個金龜婿,而且當(dāng)時即將成功了。在那種時代,男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之 命媒妁之言決定的。我們結(jié)婚之后,我一直記得,每逢我們提到當(dāng)年婚事的經(jīng)過,我的妻子就那樣得意地吃吃而笑。我們的孩子們都知道。我妻子當(dāng)年沒有身在上海,但是同意嫁給我,這件事一直使她少女的芳心覺得安慰高興。她母親向她說:"語堂是個牧師的兒子,但是家里沒有錢。"她堅定而得意的回答說:"窮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姐姐在學(xué)校認(rèn)得她,曾經(jīng)告訴我她將來必然是個極賢德的妻子,我深表同意。
我知道不能娶C小姐時,真是痛苦萬分。我回家時,面帶凄苦狀,姐姐們都明白。夜靜更深,母親手提燈籠到我屋里,問我心里有什么事如此難過。我立刻哭得癱軟下來??薜煤每蓱z。因為C小姐的父親為她進(jìn)行嫁與別人,我知道事情已經(jīng)無望,我母親也知道。
我的婚禮是在民國八年,蜜月是到哈佛去旅行?;槎Y是在一個英國的圣公會舉行的。
我要到新娘家去"迎親",依照風(fēng)俗應(yīng)當(dāng)如此。新娘家端上龍眼茶來,原是做為象征之用,但是我全都吃了下去。舉行婚禮時,我和伴郎談笑甚歡,因為婚禮也不過是個形式而已。為了表示我對婚禮的輕視,后來在上海時,我取得妻子的同意,把婚書付之一炬。我說:"把婚書燒了吧,因為婚書只是離婚時才用得著。"誠然!誠然!
我必須把新婚前夜的情形說出來。新婚的前夜,我要我母親和我同睡。我和母親極為親密。那是我能與母親同睡的最后一夜 。我有一個習(xí)慣玩母親的奶,一直玩到十歲。就因為有那種無法言明的愿望,我才愿睡在她身邊。那時我還是個處男。
我們的孩子們說過好多次:"天下再沒有像爸爸媽媽那么不相同的。"妻是外向的,我卻是內(nèi)向的,我好比一個氣球,她就是沉重的墜頭兒,我們就這么互相恭維。氣球無墜頭兒而亂飄,會招致災(zāi)禍。她做事井井有條,鄭重其事,衣裳穿著整齊,一切規(guī)規(guī)矩矩。吃飯時,她總揀切得周正的肉塊吃,如雞胸或雞腿,她避免吃雞肫雞肝兒。我總是愛吃翅膀兒,雞肫,雞脖子,凡是講究吃的人愛吃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是沒有一刻安靜,遇事樂觀,對人生是采取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一切約束限制的東西我都恨,諸如領(lǐng)帶,褲腰帶,鞋帶兒。
妻是水命,水是包容萬有,惠及人群的;我是金命,對什么事都傷害克損。
換句話說,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舊式的,是由父母認(rèn)真挑選的。這種婚姻的特點,是愛情由結(jié)婚才開始,是以婚姻為基礎(chǔ)而發(fā)展的。我們年齡越大,越知道珍惜值得珍惜的東西。由男女之差異而互相補足,所生的快樂幸福,只有任憑自然了。在年輕時同共艱苦患難,會一直留在心中,一生不忘。她多次犧牲自己,做斷然之決定,都是為了我們那個家的利益。
在結(jié)婚五十周年紀(jì)念時,我送給她一個勛章,上面刻了JamesWhitcombRiley的那首《老情人 》(AnOldSweetheart)
WhenIshouldbeherloverforeveranda day,
Andshemyfaithfulsweethearttillhergoldenhairwasgray,
Andweshouldbesohappywheneither'slipsweredumb,
Theywouldnotsmileinheaventillother'skisshadcome。
同心相牽掛 一縷情依依
歲月如梭逝 銀絲鬢已稀
幽冥倘異路 仙府應(yīng)凄凄
若欲開口笑 除非相見時
我出國時,我們已經(jīng)走上輪船的跳板,這時父親送我們的那種景象,我始終不能忘記。父親對我們雙目凝視,面帶悲傷。他的心思似乎是:"現(xiàn)在我送你們倆到美國去,也許此生難以再見。我把兒子交 托這個做媳婦的。她會細(xì)心照顧你。"
我后來在德國萊比錫城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