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前輩,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林驚羽沖到萬劍一的身旁,跪了下來,雙手顫抖著想要扶起他,可是入手之處一片綿軟,一股惡寒從心中泛起,林驚羽像是置身無底冰窖,他觸手的地方,這個老者竟然沒有一處的骨頭是完整的。
“是誰,是誰?”林驚羽的聲音瞬間嘶啞了下來,牙齒深深咬著嘴唇,轉(zhuǎn)眼流出血來,甚至連他的眼睛都在憤怒與絕望中迸裂。
“前輩,前輩……”他低聲叫喊著,哽咽著,終于哭了出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哭的,就在這個渾身蒼涼無力的老者身前,十幾年前的絕望仿佛又一次籠罩了他。
萬劍一無力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如此的傷心絕望以至于不可能虛偽裝飾,也許,總歸還是有人真心對我的罷,萬劍一心中這么想著。
他的手指動了動,然后,像是神明垂憐的模樣,他竟然顫巍巍抬起了手掌,林驚羽身子大震,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前輩,前輩,你有什么話要說么,是誰害的你這樣,我、我一定給你報仇,誰,是誰?”
萬劍一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連呼吸都慢慢低了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他的眼神中卻更加的明亮,握在林驚羽手中的手掌,手指輕輕晃動著……
林驚羽怔了一下,低頭看去,手心中,那根蒼老無力的手指,沾著鮮血,輕輕而潦草地勾畫著筆畫:“小……心……”
忽然,林驚羽的背后,那片薄霧之中,黑影閃了出來,鬼先生目光炯炯,凝望著這邊。林驚羽此刻背對著鬼先生,而且全神貫注地盯著萬劍一的手指,絲毫也沒有感覺到,但萬劍一卻看到了,他的目光與鬼先生的視線在半空中無聲地相處,像是掠過了百年光陰。
那一分曾經(jīng)的滄?!?/p>
萬劍一忽然笑了一笑,帶著鮮血的笑意,對著鬼先生,然后,他搖了搖頭。
林驚羽等待了許久,卻不見萬劍一繼續(xù)寫下去,愕然抬頭,卻只見萬劍一頭彎向一旁,竟然是已經(jīng)斷氣了。林驚羽身子大震,雙手顫抖,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失去生命的臉龐,半晌之后,他大叫一聲:“前輩……”
痛楚哭聲,從他撲在那老人的身上傳來。
鬼先生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凝視著萬劍一那張蒼老的臉,許久之后,悄悄退了回去,消失在薄霧之中,遠(yuǎn)遠(yuǎn)的風(fēng)中,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
狼嚎山下,隨風(fēng)送來,尖利兇惡的嘶吼聲從遠(yuǎn)方密密不斷的響起。青云山頭,人頭聳動,正道中人匯聚于通天峰上,站在最前頭的道玄真人、普泓上人以及云易嵐等諸人,臉色俱都沉重,眉頭緊皺,向著青云山下的方向眺望著。
淡淡腥氣,在風(fēng)中隱約可以聞到,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山腳之下那無數(shù)殘忍兇惡的獸妖。誰也不知道,這一場浩劫之后,到底會是什么結(jié)果?
玉清殿外的廣場上,人頭聳動,卻是一片寂靜,人人俱都是面色凝重,也就是在這個寂靜時刻,忽地,遠(yuǎn)方處一聲沖天而起的長嘯,似狼嚎,如鬼哭,尖銳破空,遠(yuǎn)遠(yuǎn)逼來。
聽著那聲音響起地方,似還在山腳之下,但尖嘯聲入云而至,一時間人人變色。這尖嘯聲音裊裊回蕩,在白云險峰間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這才又緩緩低了下去,但就在它堪堪收聲的那一刻,猛地山腳之下,萬獸齊吼,那無數(shù)吼聲沖天而起,匯聚一塊似排山倒海一般,直將天地都變了顏色,隆隆傳來。
云氣轟然散去,山峰陡止,一團(tuán) 黑氣從山腳升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凝聚在通天峰對面天空,直到遮擋住了日光。黑色的云彩,漸漸飄蕩在這個仙境一般的地方。
不知是誰第一個呼喊出來,山頂?shù)谋娙搜奂獾亩纪诉^去,只見在那黑云深處,那獵獵風(fēng)中,有一個身著顯眼絲綢衣衫的少年負(fù)手而立,面無表情,漠然注視著這一山人們。
在天地眼中,人又是什么樣的事物呢?
他輕輕揮手,目光卻似穿過了這座山脈。山腳下,萬獸吼叫,腥風(fēng)陣陣,慘呼聲,終于傳來……
********
像是感覺到了什么,鬼厲身子停頓了一下,微微皺眉轉(zhuǎn)過身來,向著通天峰的前山方向眺望,只見那里天際黑云沉沉,狂風(fēng)呼嘯,雖然不是很遠(yuǎn)的距離,但與自己所在的后山卻是完全兩樣的天氣。
暖暖日光,從天際灑落,正落在他衣襟之上。
鬼厲慢慢收回了眼光,下意識地向肩頭看去,只是卻沒有看到小灰。這一次進(jìn)入幻月洞府,他特意沒有帶著小灰前來,其間危險不言自明,他也并無把握。剛才與那個神秘老人的一戰(zhàn),雖然鬼先生出手相助,但鬼厲心中卻是對那老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青云門數(shù)千年的歷史,果然是藏龍臥虎的地方。
曾幾何時,自己不也是這里的一部分么?
他漠然地抿緊了嘴,重新抬步向前走去。小徑兩旁與剛才一樣,到處都是茂密的樹林,松柏常青,草木繁密,只有這條山間小徑曲曲折折向前蜿蜒而去,通向著未知的神秘。
樹林深處,還隱隱有清脆的鳥鳴聲傳來,似乎前山的那一幕浩劫對這一山之隔的地方?jīng)]有絲毫的影響,到處都是平靜的氣息,就連空氣之中,也泛著清冷的味道。
鬼厲心中原本有的那么一絲緊張,在如此靜謐的環(huán)境中,很快就平服了下來,以至于當(dāng)他第一次抬頭望見“幻月洞府”那四個字的時候,面對著聞名天下的地界,他臉上卻沒有了一絲異樣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洞。
而實際上,在他面前的,似乎也正是個普普通通的山洞而已。
比常人高出一半的洞口,寬七尺左右,出現(xiàn)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旁邊都是綠色的藤蔓與荊棘,甚至有幾支垂下了洞口,山風(fēng)吹來,藤蔓也在輕輕搖動。而就在那綠色藤蔓之下,洞口上方的石頭上刻著四字:
幻月洞府。
除了這四個字本身的意思,這周圍的一切甚至包括這些字跡,都顯得如此的普通,難道這里,就是兩千年來青云門的根本么?
那一卷造就了無數(shù)英才俊杰包括青云子和青葉祖師的無名古卷,就是安靜的躺在這里的么?
還有那一柄名動天下的古劍!
鬼厲靜靜的望著那四個字,歷經(jīng)歲月風(fēng)霜的字跡仿佛也在沉默的凝望著他。
他沒有說話,沒有嘆息,下一刻,他邁步走了進(jìn)去,就像是,一腳踩進(jìn)了過往歲月……
********
沒有想象中的幽深綿長,出現(xiàn)在眼前的竟然只是一個樸實無華的石室,一眼就可以看清了洞中所有的擺設(shè)景物,幾塊石頭堆在墻角,墻壁角落微微濕潤的地方有隱約的青苔,唯一和洞外不同的是,這里特別的清凈,走進(jìn)了山洞,似乎突然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像是與外面隔絕開了。
從周圍收回了目光,鬼厲的視線最終落到了正對著洞門口的石壁之上,平整的石壁之中,鑲嵌著一塊石板太極圖案,這便是這個山洞之中唯一能與青云門有關(guān)系的事物了。
鬼厲深深吸氣,走了上去,在太極圖案前停了下來。太極圖上斑痕歷歷,有許多處都有破損跡象,顯然是歲月久遠(yuǎn)的事物,鬼厲默默望著此物,腦海中慢慢回蕩起鬼先生在不久之前所說的話語。
下一刻,他輕輕把手放在了太極圖案上,淡淡青光,從他手掌之間散發(fā)出來。鬼厲面無表情地望著手中的光芒,感覺著從身體經(jīng)脈間流淌的熟悉的太極玄清道的氣息,那曾是他屬于這座山脈的氣息!
仿佛是久遠(yuǎn)沉眠的人終于醒來,石室中的平靜突然被一聲幽遠(yuǎn)的輕響而打破,就像是整座洞府輕輕嘆息了一聲,有什么東西開始轉(zhuǎn)動,然后,太極圖上同樣亮起了青色的光芒,與此同時,太極圖案開始轉(zhuǎn)動。
從左往右轉(zhuǎn)了正好一周之后,石壁之中突然有一聲“咔”的聲音,一切都停頓了下來。鬼厲收回了手臂,安靜地等待著。
片刻的寂靜轉(zhuǎn)眼消失,山洞中響起了沉悶而隆隆的聲音,就在太極圖案的右邊,原本完整一塊的石壁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圓環(huán)形狀的裂縫,隨即緩慢旋轉(zhuǎn)著向旁邊分開,露出了一個秘密的洞口,只是這個洞口處卻盤旋著一股灰白水霧模樣的怪異事物,看過去如霧氣,又似水波,旋轉(zhuǎn)不停,里面朦朧不清,一點都看不真切。
鬼厲看著那水霧,鬼先生終究還是沒有騙他。但是就在這神秘水霧之內(nèi),誰又知道是什么呢?
他沒有猶豫,甚至似乎是沒有多想的樣子,大踏步的走了進(jìn)去。
水霧吞沒了他,那個身影很快消失,而兩道石壁這一次卻是悄無聲息的回轉(zhuǎn)回來,輕輕合上,再也不露一點痕跡。
********
恍惚中,朦朧中,那深深蒼穹的深處,有一道閃電掠過,赫然刺破長夜的黑暗,化作無比巨大的光劍從天而降,如此的耀眼奪目,讓人無法正視,直刺入了深心之中。
然后,漆黑的蒼穹中升起一輪閃爍著怪異銀光的奇異之月,高懸在遠(yuǎn)空天際。
那一瞬間,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忘卻了,只有目光依然向前凝望著,那一道白光的背后。
仿佛是低沉幽怨的聲音,有人在輕輕哭泣,但隨即有個熟悉的聲音笑了出來,有個幼小的聲音“哇”的一聲,終于開始啼哭。
不知怎么,他屏住了呼吸!
莫名的緊張,心跳卻如此的快速,耳邊仿佛有風(fēng),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只是一雙眼睛在探索著張望著,終于看到……
那一個小小村莊,還有村后的一間殘破草廟。
“生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焦急地問著。
“生了啊,母子平安,是個男孩??!”穩(wěn)婆的聲音中帶著笑意,大聲地說著:“恭喜!”
“呵呵,呵呵……”老實的男人憨厚的笑著,淳樸的感情中帶著一些安慰和一些慶幸,下一刻,他看到了那個啼哭的男孩,那個依偎在父母懷抱中的孩子。
“取什么名字好呢,他爹?”母親有些虛弱,但臉上終究還是幸福的笑容。
父親想了想,道:“我們都是大字不認(rèn)一個,要我說村里面最有學(xué)問的就是村東頭教書的林先生了,村里有小孩什么的,名字不都是他取的么。不如我們就去拜托他取一個吧?”
母親點了點頭,父親就出去了,過了不久,他從屋外走了進(jìn)來,面上帶著笑意,拿著一張字條,道:“林先生說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最要緊的就是平安守本分,好好過一輩子就是了,所以他給取了三字,寫在這上面了?!?/p>
母親歡喜地道:“哦,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不一樣,他給我們兒子取了什么名字?”
父親用粗糙的手把字條拿到母親的身邊,用手環(huán)抱著母親和那個安靜酣睡的孩子,壓低了聲音,仿佛對著這三個字有著無比的敬重和寵 愛,悄悄地道:
“張,小,凡……”
“轟?。 ?/p>
蒼穹中竟有一道驚雷響起,天空中竟落下雨來,他全身突然發(fā)抖,狠狠喘息!
屋外有雨,天際如墨,遠(yuǎn)處的青云山赫然猙獰,那漫天席地的凄風(fēng)苦雨之中,父親與母親相擁一起,平和的臉上都是笑意,望著那懷中的孩子……
他想大聲呼喊卻無法做聲,千言萬語在腦海中回蕩急旋卻終究只化作了兩個字:
“爹、娘!”
漫天雨絲,都似落在了他的臉上,冰涼刺骨。
********
天際的幻月閃爍著幽幽光芒。
“砰!”
從天空中飛來一顆石塊,像是穿過了身體,落在了身后,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晴朗,有一群孩子奔跑在村子之中,大聲的歡笑玩耍著。
那個看去平凡的男孩在前頭拼命跑著,一個比他大一些的男孩帶著一群小孩在背后追逐,口中還大聲叫喊著:“張小凡,有種你就站住!”
前頭那孩子呸了一聲,邊跑邊道:“你當(dāng)我白癡??!”說著反而跑得更快了。
一路追跑,這些小孩逐漸跑近了村子?xùn)|頭的那間破舊草廟。從外看去,這座小草廟破舊不堪,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人世風(fēng)雨。
張小凡第一個沖了進(jìn)去,身后的那群孩子也隨之跑了進(jìn)去,那一座破敗的小草廟里,仿佛還有孩子們的聲音傳了出來。
他怔怔地望著,腦海中忽然又是一片空白,仿佛有一絲莫名的恐懼,從深心中早已湮沒的地方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出來,布滿了整個心頭。
一步,又是一步,他悄無聲息地接近那座草廟,接近了那個仿佛久遠(yuǎn)以前就已經(jīng)消失的噩夢。
大一點的模樣清秀的男孩騎在張小凡的身上,面有得意顏色,笑道:“被我抓住了,這下你沒話說了罷?”
張小凡怪眼一翻,道:“不算不算,你暗算了我,怎么能算?”
那男孩一愣,奇道:“我什么時候暗算你了?”
張小凡道:“好你個林驚羽,你敢說這個門板不是你放在這兒的?”
那叫林驚羽的小孩大聲道:“哪有此事!”
張小凡一抿嘴,頭一歪,一副堅決不投降、不屈服的樣子。林驚羽氣從心頭起,一手扼住他的脖子,怒道:“說好了抓住就認(rèn)輸?shù)模惴环俊?/p>
張小凡理也不理。
林驚羽臉色通紅,手上用力,大聲道:“服不服?”
張小凡氣管被他扼住,呼吸逐漸困難,慢慢的臉也開始漲紅,但他小小年紀(jì),性子竟是極犟,硬是一聲不吭。
林驚羽卻是越來越怒,手上力氣越來越大,口中一疊聲道:“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
服不服……服不服……這聲音突然在他腦海中如翻山倒海一般的回蕩開去,曾經(jīng)多年的心酸,就這么在一疊聲的呼喊中,涌上了心頭。
然后,像是曾經(jīng)期待,又像是毫無準(zhǔn)備:那一只,從歲月中悄悄伸出的手掌,枯槁而滿是皺紋,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親切,卻又曾幾何時,竟是那么的震動心魄,帶著無邊的恨意!
老和尚,微笑著,依然是曾經(jīng)慈悲親切的笑容,站在了面前。片刻之間,他的世界完全都空白了,其他所有的一切,村莊、小孩、爭執(zhí),突然都消失了,只有那一個慈悲而平和的老和尚,微笑的望著自己,像是在幽幽歲月之中從未褪色的畫面。
他全身顫抖,深心處一陣難以言明的悲憤就這么涌上心頭,忍不住仰天長嘯。
天空中,什么時候又變黑了呢?
有風(fēng)雨,悄悄落!